羊杂汤记

才疏学浅

  胡竹峰

  甲骨文像猪棒骨,魏晋法帖如春韭秋菘,唐人下笔仿佛白刀切肉,宋人字如蔬如笋,明人字花花草草,读清人书法,像喝了一碗羊杂汤。高深青花大碗,阔口,羊肉和羊杂切碎放入碗中,从沸腾的汤锅中舀出羊汤,加上蒜末、辣油。喝羊杂汤,可掺烧饼,烧饼宜薄,两面沾芝麻,需现烤,不必有馅,烤至焦黄即可。

  喝羊杂汤,吃芝麻烧饼。一口喝出馆阁体,一口吃出六分半书。

  清人作书追本溯源,本源自在,追之溯之,往往远隔千里。

  清人书联常见好笔墨,一个个字顶天立地。但欲识清人书家之面貌,要读手札,手札最见心绪。山高月小,水落石出,顽石现了原形。

  清人学汉隶学汉简,有隶有简,却与汉无关。隶简可学,汉风不可学,心中有下笔即有,心中无不得强求。所谓叫天不应,叩地无门。

  石涛字放在其画作上好,剥离开来,像水草离开了水。

  八大山人晚年字格尤在画作之上。

  刘石庵通透,翁方纲倔强,下笔皆有蟒袍官服气。刘石庵未必无古人,翁方纲何尝无自己。刘石庵一笔笔自己也一笔笔古人,翁方纲一笔笔古人也一笔笔自己。习字三月,做自己容易,做他人难。习字三年,做他人容易,做自己难。字之难,难在处处他人,处处自己。

  刘石庵用笔如擂鼓,邓石如用笔像敲钟。郑板桥用笔如伐竹,金冬心用笔像砍树。少年时常常伐竹砍树,伐竹用弯刀,砍树则用斧头。不识山人事,书之道也隔得远了。

  同为帝王字,康熙字厚,顺治字轻,乾隆字油滑,跃然得意,手腕下好大一统江山。

  铁保分明寒梅,行书深得晋人笔法。

  郑板桥字有寒士相,金冬心字有山僧相,曾国藩字有名臣相。

  扬州八怪是诗人字,郊寒岛瘦一脉,见怪不怪。扬州八怪,大惊小怪,只因少见多怪,自惊自怪。

  厉鹗评汪士慎:“腕悬仍似蚕头篆,笔磔稍存隼尾波,只余瘦硬乏姿媚,每受俗眼相讥诃。”其字有画意,其中几枝春兰,数朵寒梅。

羊杂汤记

  黄慎草书有风雨气,风雨欲来花满楼。一池墨荷之香也。

  李复堂作字,得意处如风吹老松。

  李方膺有墨韵,浓淡枯湿是文人心事,偶见桀骜,于是硬朗。

  高翔字瘦如枯枝,境界逼仄,但格调颇高。字如其人,可见苦意。高翔与苦瓜和尚交好。

  2016年2月11日,我访扬州罗聘故居,曾作得四句话:“文章诗酒上扬州,罗聘平生好鬼图。笔墨不遮风和雨,老妻泣泪伴清愁。”罗聘字有魏碑气,大字越发佳妙。学金农,却多了秀气。小字清灵,不像喜欢画鬼的人。

  邓石如的篆书,高妙在清淡。吴昌硕入古深,短衫短袖,没有邓石如长衫潇洒。邓石如的潇洒是家有喜事、祖父得意,黄昏暮雪,三分薄醉过柴门。

  清人总难摆脱馆阁体。字里有几分馆阁体头面是福气,才气好,意气好,古气好,若无庙堂气,纵然字高,终是无福。人生多难,无福即苦,苦海无边,淹死多少众生。

  何绍基的字色相近乎茴香豆,精神却是铁蚕豆。蒸不熟,煮不烂,砸不坏,锤不扁,炒不爆。

  康有为论书,仿佛老拳师诀,从来只说三分话,未曾全抛一片心。

  林则徐的手札,晴朗天气,老梅开了几朵白花。

  赵之谦的字有谦恭心,康有为虎视眈眈,舍我其谁,傲骨如大梁。康有为是员外字,梁启超是文人字。

  清人作书,胸中太清楚,下笔少了混沌。明清之后,荒茫气渐渐少了。

  郑簠隶书无汉风,更近乎青铜器之味,偶尔又有上古玉饰之味。

  朱彝尊行书有宋人风气,唯笔力稍弱。作词人的手笔,到底偏于婉约。

  钱沣颜字亦步亦趋,仰之弥高,高山。行书比篆书多些心性,大河流深,洪水走泥。

  伊秉绶作字,胸襟张开。伊家大户,几处门庭,是侯门,侯门深似海。伊秉绶气息与康有为近似,但伊字舒缓有大儒风度,康有为急促像兵变,哗然欲上庙堂。

  包世臣论书一流,作书三流,草书未免过于性急,行书脱不尽俗气。何止今人眼高手低,古人亦然。眼高手低无妨,最怕眼低手低。

  清人是学问字,明人是才情字,宋人是性情字,唐人是法度字,魏晋是心意字。《易·明夷》:“入于左腹,获心意也。”清人手腕功夫太好,难入左腹右腹,难获心意也。

  翁同龢宦海纵横,字里不失书生本色。老苍到了极致,于是发出新芽,于是长出青苔。

  张裕钊用墨在用笔之上,其字像一把不开锋之玄铁重剑,高古浑穆。

  清人书法大多用墨比用笔好。清人善于用墨,却不善于用笔。所谓舞文弄墨,文当舞方才有好看的头面,奈何清人枷锁太重,锁住手脚,舞不开耳。

  杨守敬作书,章法如画,字里有竹气。

  读清人书论,不敢高声语,恐惊天上人。读清人书法,大可坦腹西厢,自在饮食。

  清人人人欲进明堂。欲进明堂,明堂远在天边,不思明堂,明堂大门自开。此艺道之根本也。

  见过不少传世清人字,师出同门,他们不同年不同月不同日生,他们不同年不同月不同日死,他们下笔是兄弟,他们下笔是姊妹,他们下笔是姑嫂,他们下笔是父子,他们下笔是爷孙……

  清人字不清而浊而拙而茁而灼而琢……浑浊,笨拙,茁壮,焦灼,琢磨……

  读明人书法如游园林,读清人书法如游石林。多年前友人陪我同游过云南石林。

  明人书法穿过玉门登堂入室,玉门关内,春风度。清人书法穿过土门走远了,门外一片荒地,他们开荒种了一望无垠的白菜。

  清人种白菜,明人玩花竹,宋人拜松石,唐人立碑刻,晋人门庭萧萧,听听风雨,春风夏雨秋叶冬雪。

  老家有十八罗汉峰,一山有一山风景。那日路过山脚,仰头看山,仿佛翻一本清人书法册页。

【编辑:刘阳禾】